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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显灵记

时间: 2012-03-20作者: 范曾来源: 作家出版社,2005年6月

序诗·庄子赋九弄

一、(正宫·端正好)

问诸天,竟何如?

访庄周,蒙泽烟浮。

鲲鹏抟击到天衢,

写出了旷世的逍遥赋。

二、(滚绣球)

忆当年,大道不行社稷芜,

天子宛若击囹圄。

看谋士,朝秦暮楚;

甚人格,闲掷荒塗。

笑苏秦,六国符;

耻张仪,楚庭趋。

巧惠施,痴迷鼠腐;

睿韩非,愤忘身孤。

真个是,枭雄争霸皆狼虎;

却怎生,黎庶图存乏禾刍。

对颓垣,古树昏鸟。

三、(脱布衫)

最可笑,弹铗求鱼;

最可鄙,舐痔得车。

无端崖似庄周雄谈远举;

真恣纵视穹苍卮言自树。

说什么,虫雕龙屠。

四、(小梁州)

东周季,儒法名墨众家翥,

飘皓髯老子拂尘,

还有位神人羽化往姑射途,

麾天下,惠子据苍梧。

五、(幺篇)

正此中,庄子双手拊,

白眼俯世上顽鲁。

笑遍了大哲人,看破了仁义书,

只悦欣老聃一席言,视作甘荼。

六、(上小楼)

道德经,钩细稽钜,

穷宇宙,欲启聋瞽。

这其中,唯妙唯徼,恍兮惚兮,似有似无。

立中枢,灌醍醐,庄生长舞,

劝圣人六合外,何庸置语?

七、(幺篇)

普天下,心为开,身缠沈痼。

庄子欲自守愚,

鼓腹含哺,赫胥共炉。

花之嵎、兽之岖,庶几净。

看万类共生自驱斗暑。

八、(耍孩儿)

你也曾垂钓秋水浦,

楚使邀,何曾顾?

巾笥锦神龟枯,

却宁愿曳尾泥污。

圣人不作随大化,

庄子无为卧敝庐,击瓦瓮,玑珠吐。

最傲岸养生弃世,却真个野草鸲鸜。

九、(煞)

真智慧:物与我,空所依;

忘是非,孰极隅?

漫游化外清霭御。

影边罔两空唏嘘,

梦里庄周正蘧蘧,

蝶羽神仙侣。

端的秋毫隐末,

却能小泰岳方壶。

忽坐忘:女偊修,撄宁驻;

遗死生,无今古。

离形去智谁缚汝?

闻道它真人入寝斯无梦,

又道它大智其觉不见诬,

解却倒悬苦。

莫漫说游心乘物,

终徹悟,澹泊跏趺。

愤诟詈:贬孔丘,斥史鰌,

天下乱,罪至巨。

叔山无趾非凡徒,

君不见天无不覆飘祥雪,

又不见地莫私载及野蒲。

盗跖飘风怒,

怎容得侯王窃国,

却枉使窃钩言诛。

疾巧艺:训离朱,五色涸;

斥师旷,五音误。

便骄奢淫逸充堂宇。

元君邀画真人至,曾子知音似振璞。

大美皆天驭。

最可赞庖丁解牛,梓庆为鐻。

先太极,道既存,何物殊?

辟鸿濛,万化觎,

黄泉碧落谁曾铸?

但惟有清虚宁寂乘风去。

千仞雀,切莫轻弹以隋珠。

忘却人间誉,

仙乡寥廓无何有,

这才是识本知母。

环球皆昏梦,

夜云天未暑。

芸芸众生罹网罟,

我正待万里乘风帆回古渡。

 

第一章·太空

也许您不知道什么是太空。

你说那是月亮和星辰的所在,

是霞飞雾走的天穹。

那儿寒冷,是永恒的隆冬;

那儿明净,像无痕的清梦。

啊,您的话语幼稚得一似蒙童,

你的思维宛若迂阔的冬烘。

啊,你几乎因为狭隘双目失明,

因为固执双耳失聪。

而您还自以为穷玄探微,

站在了智慧的顶峰;

还自窃喜取精用宏,

等待着痴愚的赞颂。

其实您果真不知道什么是太空,

我们刚刚越过的无量光的穹宇,

刚刚穿透的无穷暗的黑洞。

那儿寂静得没有一丝微风,

畅达得何尝有过些许塞壅。

啊啊,难道无量光就是一无所有?

难道无穷暗就是一个窟窿?

当我们越过和穿透时,

超越了惊戄和惶恐。

人间的一切感觉无法描述这无穷极的沖融,

也许它的名字叫朦胧,

也许我们的感觉叫懵懂。

总之,一切的一,在其中;

一的一切,在其中。

那无界也无封,

我们觉得自己渺如尘沙,

又觉得这尘沙万物能容。

于是我们想像着造物的天公,

想像着太始时的天公。

啊,他就叫太始,

他稚顽而睿智,

正携着庄子的手,

飞驰得如此迅猛而又从容。

他像无邪的孩提,

引导着庄子在诸天升腾俯冲。

啊,没有高低上下,

冲即是腾,腾即是冲。庄子,您衣衫简朴,上襟微敞,

您的头发渐渐稀疏,飘上零星的秋霜。

澹泊的生涯,使您的行止宛若流云,

在宁静的一潭碧水中有云影荡漾。

您惊讶,三天前您在一阵晕眩中迷不知所向,

三天后您回到蒙泽之畔,

大地已变得匪夷所想。

太始,您发髻上迎风有丝带飘扬,

那是人间总角之年的模样。

您看着庄子的疑惑,

知道他内心的彷徨。

太始:

啊,庄子您三天之前在此处鹤归,

您生前希望作最简单的蒿葬;

您不希望听到人们的哭泣,

只希望人们为您的远行奉上歌唱。

然而,您再回此地,人间已越过二千三百年的时光,

您的骸骨已化为尘土,

在天地间浮荡。

而您当年的阔论雄谈,

却不曾被人们遗忘。

它的深旨大义,随着岁月的流逝,

散放着它不泯的光亮。

这些语言貌似不逊,

但却不是无由的张狂。

它四射的光焰,

照透了人间的荒唐。

庄子:

啊,太始,您到底是谁?

您目如星月,声似鼓簧;

您忽焉而下,忽焉而上,

宇宙宛似你自家的轩堂。

啊,我又是谁?

我记得三天前我闭目时,

看到您从天边撒下的麾氅;

您带我穿越无边的黑障,

像一堵墙,却飞驰惬畅,

然后我又看到一片无尽的光芒。

太始:

哈,庄子,您不是曾说: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您怎么会咄咄追问,

失去当初的旷放?

难道您希望自己像饾饤小儒,

把思维纳入狭小的箩筐?

其实您当初有着辉煌的遐想,

那已回答了您方才的惆怅。

您不是讲有真人在无端之纪深藏?

您不是说那儿空无一物是无何有之乡?

您以为离开人世方始三天,

其实您在黑障和光芒中,

不觉千年的流淌。

看哪,前面已是宋国的边疆,

正有一群人谈论着您鼓盆而歌的孟浪,

他们在把玩着那瓦盆,考证鉴赏。

庄子:

太始,您看他们发式反常,

有一个还染得金黄,

然而看她的鼻子显然不像戎羌。

呵,您听他们谈得热烈而激昂,

但他们的话语我似懂非懂,

不免使我雾中一般迷惘。

说什么?拍卖市场……

太始:

庄子,这人间已几度沧桑,

他们的议论会使您悲凉。

寡廉鲜耻,暗偷明抢,

已不是那《诗经》上抱布贸丝的蚩氓。

他们讲您当年的瓦盆,

要送上拍卖会闯荡。

算了,让我再一次拂下麾氅,

我愿常听你鼓盆而歌,其声朗朗。

考证瓦盆的人群,觉得狂飚起自远方,

他们的欢快化作了哀丧,

他们说这是飞碟UFO来自上苍。

太始:

庄子,他们说我们是天外人,宽额狭颡,

两眼之间竖着一个眼宛似天窗。

其实,我何尝如此愚蠢,

给人类带来莫名的恐慌。

观音菩萨还有三十六种幻相,

佛讲得对,法界的一切都虚假不实,恒变无常。

呵,我们还是走向归程,

有几个值得一叙,

让你们一起放歌引吭。

 

第二章·智者

太始:

庄子,您是一位不朽的先知,

您欣赏我们乘坐的麾氅,

其实和您《逍遥游》中的鲲鹏一样飞驰。

人间还有一位渊博的贤哲,

爱因斯坦有着邈邈的神思。

只是您凭着天才的悟性,

他却用方程替代言词。

他说:E=MC2(能等于质量乘光速的平方),

凭着它,树起了相对论的大旗。

凭着它,人们有了超光速的幻想,

想像着在太空有这样的坐骑。

您可以追捕往昔的光影,

重睹您的笑貌风仪。

我的麾氅赛过了鲲鹏之翅,

也不是义和驭日的绳系。

看哪,前面正是爱因斯坦,

他伸长着舌头颇呈嬉皮。

他是在惊叹宇宙的神奇,

还是在嘲笑人类的愚痴?

让我们前去搭讪,

据说他对小人狂傲不羁,

而对上苍则心存敬悸。

太始:

您是二十世纪人类智慧的丰碑,

爱因斯坦,您写下了一首宇宙之诗。

我知道您现在愁眉不展,事与愿违,

因为您的统一场论遭到闲置。

您应扩大胸襟,排除怨恚。

您有句名言:“上帝是难以捉摸的,

但他决无恶意。”

对于上帝,您的常识不能与我相比,

我精通希伯来文、希腊文、拉丁文、英文,

我去芜存菁,辨几识微。

您对上帝的虔敬和畏戄,

证明您生生不息的睿智,长盛不衰。

您的统一场论也许在杳远的未来,

变成庄子书中一足独立的神夔,

却有着驰骋天宇、所向无空阔的缰辔。

爱因斯坦:

啊,莫看您稚声童颜,

您的高论却使我自觉卑。

怎做到无所不窥?

太始:

您曾说:“自已对于大自然的灵慧,

连最微末的部分,

也仅是谦卑地尾追。”

至于我的名字,叫作太始,

我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就是他。

我是静止,我也是位移,

我是高山,我也是岸陂,

我是黄昏,我也是晨曦,

我是熊貔,我也是虫豸。

我是春秋的代序,也是草木的扶苏;

我是一粒尘沙,也是一滴朝露;

我没有特别的悲伤,也没有鄙俗的欢愉。

庄子曾代我倾抒肺腑,

留下汪洋恣肆的名著,

就是他在二千三百年前提出了命题:未始

这哲理的法雨。

所以,我是太始,也是未始,我和自然同躯,

自然是天地万物的慈母。

呵,我忘了向您介绍,

这就是东方的大哲庄子,

他不顾做楚国的宰相,

却自称曳尾龟蜷缩泥污。

爱因斯坦:

啊哈,久仰你的盛名—庄子,

您的雄谈我曾拜读,

的确瑰丽而崔巍。

我想像着理性的宫殿,

你却造就了悟性的庙柢;

我是块坚实的科学础石,

你的玄思却如彩云般异绮;

然而,我的方程可以验证,

而你的高论却谈兵在纸。

庄子闭目片时,

他想起了当年的论敌惠施,

想起他的颖慧和机智,

想起他们的辩答,

宛若郢人利斧的运斤一挥。

庄子睁开了眼睛,语若无羁。

庄子:

是啊,谈兵在纸,

可未必是肤浅的毛皮,

也许和天地的精神近在尺咫。

而作茧自缚,

也许终身为间间小智所累。

以您穷尽一生的浩翰才智,

人类对您本有更多的希冀。

然而无休止的争辩,

往往和宇宙的闲闲大智相违。

所以我提出: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你说到对自然最微末的部分,

竭诚尽虑地尾追;

然而所有人类慧智的机巧,

都飘风发发,可戄可危。

太始:

提到可戄可危,

爱因斯坦,您未曾逆料,

曼哈顿计划使广岛、长崎烙上焦土的印记。

反法西斯,您功盖于世,

您辉煌的名字,

悬在橄榄枝,

随着和平鸽起飞。

但是好事者,却提出以暴制暴的质疑。

呵,还是庄子接着展示您心头的旌旗。

庄子:

当初子贡看到桔槔浇地,

有一位老者却抱翁而灌,

他以为机巧正抗拒宇宙的大智,

人类的恶运来临将或早或迟。

今已不幸而言中,

岂能诬我出语纵恣。

宇宙大不可方,横无涯际,

人类的所有努力,

不过是蠡测管窥。

任从机巧的猖披,

锦绣的人间将变成荒凉的墓地。

爱因斯坦:

啊,对啊,这一点我和您不期而遇,

虽然同归,却是殊途。

我曾说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未知结果何如;

但我断言第四次世界大战,

人类相向,将以石斧。

奥本海默、爱德华?泰勒,还有我,

都为广岛的遗产内心如煮。

我们懊丧,祈祝祷宽容的耶苏。

耶苏说:“惩罚无穷的恶德,

有雷霆万钧的天怒;

结束法西斯战争,

你们所为,情犹可恕。

只是未来的战争,将同掘人类的坟墓,

正义和非正义、善和恶,界线模糊。

我只希望人类用玉帛替代鼙鼓。”

太始独白,颇狡顽地说:

这些话,似乎五十年前,

我曾在云端娓娓与语,

我再听听庄子如何析剖。

庄子:

为什么人类有了善恶?

那正是慧智带来的痛苦。

人类忙忙碌碌,

不知道自身的痴愚。

生命是那样的可贵,

你们却弃捐在榛棘的荒涂。

我曾说过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

无效的慧智使人生如游魂在釜。

而一切创造,

使人们坠入新的禁锢。

您看钩饵、鱼网、鱼笼使游鱼逃逸,

鸟网、弓弩、弋箭使飞禽惊怖。

日月在唏嘘,山川在嗟吁,四时在哭诉,

连小虫、蛾蝶都十分悲楚。

我曾有绝智弃圣的疾呼,

包括你爱因斯坦的创见,

我也看作必除的痈疽。

我要毁掉人间的珠玉,

砸烂世上的玺符;

铄绝竽瑟的嘈杂,

扫荡文章的酸腐。

要什么绳墨?

要什么规矩?

使离朱双目被胶,

使师旷双耳为堵。

削断曾生、史鰌的双腿,

钳闭杨朱、墨翟的话语,

这才是大巧若拙,

返真归樸。

爱因斯坦微有愠色,

叼着弯曲的烟斗,吐雾似篆。

与之辩,忽觉自已张口即显促蹇;

不与之辩,庄子也确实难缠。

爱因斯坦:

您的高论古怪刁钻,

不过又使我觉得奇音在。

您刺人的光芒,

使我目迷心乱;

您刻薄的舌剑,

使我意沈心寒。

不过您说我的创见是必除的痈疽,

您的高论或许也是多余的痴顽。

科学是怀疑的女儿,

您却袖手作岸上观。

我的光量子破译了光的本源,

我打碎了牛顿的引力说,

揭示质量引起时空的弯环。

我的理论巍然自在,

是上帝使它如此的坚磐。

唉,这一切离您庄子太过遥远,

宛若弹琴对着牛眠。

您对人类慧智的暴力,

可谓心毒手残,

使我想起哥白尼、布鲁诺的奇冤。

您仇视所有的创造,

莫非想回到茹毛饮血的荒蛮?

您绝智弃圣的理想,

莫非要中世纪的悲剧物理 演?

庄子:

看您的胡须翘起直上面颧,

蓬松的白发怒冲冠冕。

缺少幽默的人往往如此,

把语言的实质曲解得破碎零乱。

什么时候您才能知道得意忘言,

得鱼而忘筌?

刚才太始说您有统一场论,

显然您反对支离而涣漫;

怎么遇到我,您却义取而章断?

我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

不过是思想的帏幔;

我的雄辩恣纵不傥,

那恰证明思想的璀璨。

我对万物关怀爱怜,

鸟兽和虫豸都受泽在天。

我只想到大道的本源,

那儿只有和谐而没有荒蛮;

那儿有的是落英缤纷,芳草鲜妍,

没有开始仇杀,何处见悲剧重演?

那时候天地的大德,

笼罩浸透着人寰,

质朴无华的生活,

使人们心足意满。

没有庸愚,何来哲贤?

忘却烦恼,岂有辛酸?

没有路航,怎用上舟船?

邻国相望,相闻以鸡犬。

看天边落霞的斑阑,

看秋水遥接着苍天。

赫胥氏仁慈而厚宽,

他跣足而行,没有玉饰金镂的车辇。

他的臣民含哺鼓腹,自由自在,

和草木鸟兽一般:

自然而生,自然而死,

化育繁衍,一似潺湲的逝川。

讲信修睦,胜过任何法典;

天下为公,没有私欲弥漫。

爱因斯坦,您谈的确实距我遥远;

而我谈的,您也同样作岸上观。

至于宇宙,我只知它合则成体,散则成始,

大道就是它的本源。

若问我大道的形迹,就像您对上帝描述亦难。

上古的时候有位真人老龙吉,

天下悟道的人都拜在他的门前。

然而他从来不谈经论道,

谈出来不及“道”的万分之一,不免赧颜。

他怀抱着这万之一的“道”,深藏而殁,

后来的人都深信“道”不可言。

您谈到上帝,万之一恐怕已是上限,

而您所谈的宇宙,

只是您身观的天,

还有那天外的天,

天外的天外天,

这终极越来越使您走入怪圈。

便说这位太始,他又叫作无始,

那么还有无无始,

还有无“无无始”。

我的辩答对手惠施,

他的悬河之口舛驳善煽。

然而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却是他五车书著是的上选。

您也承认自己毕生所为,

只证明了上帝的完满。

您在理的此岸,

我在悟的彼岸;

您写着上帝的韵文,

我写着大道的诗篇。

这上帝和大道,隔膜而又关联,

辩说起来谁操胜算?

不过我们心灵中有一个不同的天,

我站立在宇宙的中枢,穷尽变幻。

“齐一”是万物和谐浑一的真面,

可能您以为是我持论的陋谫。

但它使我不在是非、大小、善恶中盘桓,

而您却对苦难的探索如此迷恋。

爱因斯坦:

如果宇宙的探索讨如此轻便,

我们便见不到天地规律的美奂。

亚时士多德对天体的判断,

虽然错误,却是天才的基奠。

从毕达哥拉斯到开普勒,

终于发现行星和谐的运转。

我的广义相对论,

正是在这儿回归那优雅的古典。

我也许会永远对求证无限迷恋,

宛如希腊的神祇西西弗,

背着沈重的石头走向山巅。

一次次地奋勇向前。

宇宙太始的成因,

我们依稀可辨。

我们已追溯到一百亿年之前,

而我们测定的距离也有了一百亿光年。

我们不像尼采,

说“上帝死了”那样狂悖雄侃。

我们每探进一步,

对上帝却更加敬畏和诚虔。

太始:

你们测定我的成因,

一定非常的困艰。

一百亿光年,

的确费尽你们的望眼。

但你们大爆炸的膨胀学说,

使你们踏上更痴迷的危机。

你们说宇宙极早期,

温度达到一百亿度的边沿。

太平洋的沸腾,

也只需这样温度的一枚针尖。

据我看,你们测定这样的温度,

仪器尚有待制研。

那我问您庄子刚才的问题,

那无始、无无始是一片怎样的天?

呵,呵,那儿根本就没有天。

不过,依我看来,

您和庄子的此岸、彼岸,

也许在二十一世纪会面,

你们两人慧智的总和,

或许更臻完善。

爱因斯坦:

呵,呵,我欣赏您卓尔的高见,

对我和庄子如此谆谆地忠谏。

我很奇怪,您手中捧的瓦盆,

莫非这其中有解索问题的神仙?

太始:

哈,这一点您又和庄子分道策鞍,

您虽然在科学上破雾飞抟,

而生活中却不能抗御女色的娇妍。

是不是有一对经克格勃美人的信件,

尽诉您无尽的缠绵?

爱因斯坦略有羞惭,喟然长叹:

也许您看到这私隐真堪謿讪,

但我为了她,也曾热泪潸潸。

呵,呵,还是让我探询这瓦盆的渊源。

太始:

这是庄子的乐器,

它的声调充满真情和浪漫。

开普勒讲天体宛若六声部的和弦,

而庄子鼓盆而歌却真是天外的铃鸞。

爱因斯坦:

我们的辩说不会疲倦,

但音乐却是我年轻时的所擅,

何期科学拉走了我,

使艺术的追逐含苞未绽。

请,我愿一闻先生乐声的婉转。

清风徐来,百鸟连翩。

缶声迴旋,庄子放声而歌:

卿且去,莫蹀躞;

我击缶,从此别。

这乐声啊,

恰似清风浩浩出孔穴,

飘忽长空共飞雪。

情何逸,

浮云叆叇迎贞魄,

皓月晶莹导芳迹,

银潢迢遥映远客。

卿应见,

莹光茂草满山坡,

便胜似华表千里寻寂寞立。

念我庄周啊,

欣平生,

无愧惑;

期警世,

谔谔说。

这人生,穷年积瘁倒悬立,

微茫得失枯心血。

只为了驰骛一时名,

忍逐它肥马似电掣。

结褵日,破屐著青衫;

长归日,瓦缶祭粗食。

既已知死去无长恨,

岂枨觸向隅留哀泣。

莫期许,

千秋茫茫未能测。

或经秋,梦里偶相逢,

看悠然饮风餐露双飞蝶,

你与我,永相结。

爱因斯坦沈醉,庄子寂然。

云丝雾影,麾氅如烟。

风声,远远的轻雷,

麾氅来自昊天。

太始:

刚才您何处去,

您似在九天外沈浮。

您曾著有名篇《逍遥游》,

从北冥到南冥的鲲鹏,

扶摇而上九万里,其意悠悠。

而您刚才所游,印象何如?

是否没有了欢爱和恩仇?

没有了风疾和雨骤?

世人玩空寂灭,奢谈有无,

却永远在地上彳亍行走。

只有您的言说,

博大而赡周,

所以我请您乘上太空游弋的幻舟。

您当然不知道印度大哲释迦牟尼,

佛教流布中土,

还在您三百年之后。

他说那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净不垢,

这境界与您不期而遘。

庄子:

呵,刚才我知道自己的幻想,

不过与自然迹遇而神侔。

只有这次的远行,

使我有了真正的感受。

无触觉,何用手?

无声调,何用口?

老子说:“有,名万物之母;

无,名天地之始。”

还没有始,那何来庄周?

没有我,又何来欢乐与忧愁?

太始:

释迦牟尼又曾说六根不净:

眼、耳、舌、身、意,

是修行时尘俗附身的仇寇;

而您也在《列御寇》中称凶德有五:

心、耳、眼、舌、鼻,

是遏阻坐忘得道的祸首。

你们两位大哲真可友可俦!

佛家的空明寂照,

和您的撄宁之境,

可谓异曲而同奏。

佛家“无心”意在破执,

您的“齐物”意在无偶,

你们都是抽钉拔楔的高手。

佛家的“道个佛字,拖泥带水;

道个禅字,满面惭羞”,

和您描述老龙吉的不言“道”,

又在冥冥之中邂逅。

佛教在中土的法幢高树,

原来有您的铺垫未雨绸缪。

庄子:

其实“坐忘”的目的是“齐物”,

“齐物”就是物我渗透。

“吾丧我”是我的无上语咒,

————我失去了我自己,

我和万物齐一,

不再有物我、是非和善恶的对偶。

刚才这位爱因斯坦,

看来还在物我之间烦忧。

太始:

爱因斯坦辨析不倦,

他的逻辑经受了实证的详考;

但他不知道诗意的裁判,

才真正接近您说的大道,

他的上帝也才会微笑。

您进一步说“道法自然”,

这自然,无穷极的深奥。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以为找到揭秘的要窍,

然而天体物理学家约翰?格里宾说:

“创世纪时的起因,

恐怕还是上帝的荣耀。”

对造物的神奇,

爱因斯坦谦逊地承认:

“虚心地尝试理解,

使我神思邈邈。”

庄子,您的“本根”之说,

具有诗人的敏妙。

“昏然若亡而存,

油然不形而神,

万物畜而不知”,

这便是无始无终的大造。

您以为天下沈浊,

何须用端庄的言词对肖。

于是请来蠛蠓和井蛙,

鼹鼠和鹪鹩;

请来栎树和大椿,

怪鹊和斑豹。

伟岸的雄谈,

化作谐谑的调诮。

您谈天地的化育,

白鶂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

达尔文听了一定大牙为掉。

不过达尔文的理论,

正引来无数的奚謿。

无生命的元素化为生命,

需要二十种氨基酸,

谁给它们极精密的排号?

而一套复杂的遗传密码,

又从何处弄到?

科技知识的暴增告诉我们,

生命和无生命相隔遥杳。

路易?巴斯德证明,

科学的铁证不可动摇。

其实达尔文自己曾说:

“如果眼睛是进化而来,

那简直是荒诞和糟糕。”

追索自然和宇宙的终极,

越来越显得飘渺。

克隆人的妖风正在嘹噪,

那是对造物的无耻窃剽。

那位想复制人的医生,

他无法创造生命,甚至一个细胞。

他只对自然法则破坏和混淆,

这不是智慧,只是胡搅。

马赫的“感觉一元论”举纲挈要,

六合之外的形而上学,

他都以为多余而又无聊。

他被责为给耶稣一个犹大的吻,

而耶稣可能接受他的祈祷。

他和您真是貌合而神交!

庄子:

我不知道马赫的深旨大义,

显然他有着不同鄙俗的头脑。

我只是强调人的物化,

回归大自然的怀抱。

老龙吉的故事正表明,

您所说的形而上学的逃夭。

罔两和影子,都可感觉,

他们的对话,非人所料。

我梦中的蝴蝶,也和万物一样,

只是虚幻而非实貌。

一切都是自生,一切都是顺应,

谈不上哲理的高蹈。

我不像老子,

总在未始、太始处缠绕。

自然和社会处于“天和”的境界,

那么是非和它们的循环便都勾销。

更不见是非的辨析,

那是人类小智的招摇。

宇宙本身恬然自化,

和谐的天理万古昭昭。

您曾提到牛顿和爱因斯坦,

将来必有指向相对论的声讨。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是耶非耶,本来如此,

很难一论既出,天下了了。

而人类是非观的变本加厉,

却磨快了一把万古杀人刀。

人类的仇杀从来没有终止,

树起过一块块丰碑,

拉倒过一座座石雕。

闪烁着的这些皇冠和金宝,

最后被兵燹烈焰照天焚烧。

伟烈丰功竟如何?

是和非已改变了先前的坐标。

在我看来,任什么秦楚争霸,

都宛如蜗角蛮触般狰獠。

人类带上自铸的镣铐,

宛若地狱里的鬼魈。

太始你看,啊啊,这般烈焰熊熊,

这般浓烟似涛。

太始:

光的速度使纽约的影象可辨,

摩天大楼辉煌璀璨,智拂云天,

两架波音飞机使它倾刻罹难。

这真是老子所说的“慧智出,有大伪”,

恐怖活动阴险伪诈,确是巨奸。

这是与非又由谁来定案?

庄子,您的“齐一”说对此作何论辩?

庄子:

啊,这浓烟烈焰映徹了天半,

我想像新的灾难已降临人间。

“齐一”是我对宇宙本根的注诠,

非关二千三百年后的恶和善。

人类自缚作茧,养痈遗患。

这样的恶魔早该除铲。

回归自然的本根,

把“天和”写入新世的宏篇。

我看这次的魔焰魅火,

将遭受天怒的反弹,

这是善与恶的决战。

还我清澈的水、碧透的山,

还我亲善的人寰,

还我林野的烂漫,

还我天生的淳朴,

还我天真的童年。

太始:

这是美国珍珠港悲剧的重演,

而这次损失惨重无前。

这两座楼双臂擎天,

像巍峨的云端山峦。

全世界的经济信息库,

刹那间化为轻烟。

今天,全美国人悲痛不眠,

正握紧回击的铁拳,

让恐怖主义胆颤心寒。

这事件向人类提醒,

从群魔溷集的丛山,

正伸出沾满血腥的毒剑。

庄子,这是否您说的蛮触之战?

庄子:

从时间的无始无终,

从空间的无际无涯,

以大观小,一切事物都小得可怜,

再大的战争都如在蜗角辗转。

然而这星星之火,

足以使人类成为奉献给魔鬼的鼎脔。

浓烟中大楼坍塌,

自由女神抬起悲伤的泪眼。

 

第三章·自然 生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在茫茫太空疾驰。

有时散而为虚,无迹无影;

有时聚而为物,有感有知。

庄子的本性随遇而安,

没有太多的疑惑和惊悸。

庄子:

太始,我跟随着您,

原来就是跟随我敬仰的大宗师。

无穷极的天宇,和谐而浑一,

这浑一超越了形骸,

精神插上与天地共在的双翅。

连生和死这人生的大限,

真人也都不勉不思。

苍天茫茫,覆盖着大地的一切;

大地恢恢,承托着生命的葳蕤。

万物的凋零和衰亡,

它们的萌芽和生长,

宛如来去,都是自然的步屣,

不包含欣喜,也不包含艰危。

有一位悟道的孟孙才,

他母亲的大去,没有使他流泪,

他知道离开了精神的形骸,

已化入其它的物类。

这躯体已非他慈爱的母亲,

母亲何在?

啊,她正如梦中的鸟雀飞向长天,

欢跃的鱼群游向深池。

大宗师,您引导自然而然的推移,

寂寥虚空正是浑一的大智。

天地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熔炉,

而大造是铸炼的有司。

死之去,那是顺应;

生之来,那是适时。

顺变而安遇,使您有从容的行止。

不会像熔炉中的恶金,

跃然而起,欲为良剑莫邪般愚痴。

哀乐既不可入您的身心,

这就是解悬悟道的深旨。

啊,太始,您是贯通天人的大宗师,

您不囿于形名象数的小知,

不限于是非彼此的辛累,

不患于吉凶行失的形势。

您是忘却悦生恶死的真人,

您的襟怀广大无际。

忘取舍,忘成亏,忘誉毁,

那也同时把险阻、危厄扔弃。

啊,太始,您天光内照,气敛心虚,

内充着真生,深藏着天机。

其实我的“齐生死”之说,

正是呈明天不与人为偶的说词。

卓然独立,坐忘生死,

和您提到的释迦牟尼“不生不灭”,

一样的形忘神驰。

太始:

释迦牟尼看到人生的苦难,

点燃人们内心孤明的慧智。

他的“般若”使六道众生,

与无边的苦海远离;

他的“涅槃”是超越生死,

而您的阐释回归宇宙的本真,

生不足恋,死不足悲,是自然的心志。

众生平等固然是佛的恩慈,

而您万物齐一,则是苍茫的天意,

这其中的差异似乎不分轩轾,

而实在您和我有更近的貌含仪。

庄子,我愿您更一听高鼻深目的人,

如何展示生死的真谛。

看,这位海德格尔,

他是德国的先知,

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西欧披靡,

您与他在八表之外相遇而不期。

太始与庄子隐形,麾氅消逝。

海德格尔低头沈思,仰观天宇,

他的独白深邃而神奇。

海德格尔:

有人说我的学说聱牙诘屈,

不知道我为了明白说清,

花掉我多少霜晨雨夕。

我的著述直指人生本体,

提示人类的真实存在,

不惜与基督教神学决裂。

我崇拜苏格拉底而对死亡,

坚持正义,死不足惜。

人们不停地讨论生死,

其实生时已预留了墓穴。

生不过是途径,向死之生,

————这乃是人生的铁律。

这悲剧性的人生无法辟易。

常人都迴避死亡的真相,

而“真人”却清楚这本体论事实。

拥有了死亡意识的生存,

只属于生存的勇士;

而直面死亡的人,

自由才是他的本色。

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沈沦于恐怖,

他的临刑体验,成为永不可解的死结。

而我却号如人们“放弃自已本身”,

这决非生命的闲掷,

这是尼采“超人”学说的本质。

清风和煦,苍天似碧。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飘逸。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您的心声和自白,

我在遥空恭听屏息。

您的著述浩繁博大,

您的思虑深不可测。

您阐述人的存在本非理性,

情绪和体验令人怵惕。

您以为常人的畏惧、烦恼、恐怖、死亡,

掩盖着生存和死亡的本色。

您的名言“放弃自己本身”,

激发人们绝对自由和设计的品节。

这生命的悲剧性,

在您那儿化为直面死亡的模式。

您主张积极的“向死而生”,

而不是知道死之不可逃避,

走向荒谬的歧途,沈湎纵欲的声色。

您的:常人—真人;

尼采的:动物—超人;

弗洛伊德的:伊德—超我,

有着学理上同样的魂魄。

海德格尔:

您面如冠玉,眼流星辉,

而您是这般的孩提,

却有如此的真知和卓识。

世人对我的隔腊和误解,

在您这儿都雪融而冰释。

呵,您是常人还是真人?

使我不解而悬疑。

呵,这位显然是东方的诗伯,

我看您仪表散澹,悠然鹄立,

使我想起东方的神人太乙。

庄子:

我是宋国蒙地漆园的小吏庄周,

不过可以和您谈经而夺席。

您对生死的高论,

也可以称得上深邃而剀切。

不过若论圆融,

则有自身的欠缺。

海德格尔:

这真是我平生的大幸,

我虔诚地阅读过,

释迦、老子和您周赡玄妙的典籍。

我同样不喜欢过分的直陈,

那会在我的学理中沈溺;

我喜爱隐喻的手法,

正和您的雄文一样张歙。

我爱谈的话题—无,

正是老聃和释迦的遗泽。

庄子:

我的命题“吾丧我”,

和您的“放弃自己本身”,

完全是南辕北辙。

我的“真人”和您的“真人”,

亦如生人在陌。

我是站在寥廓的天宇,

您却把天才自缚于社会人生的局窄。

生死是我多次论述的主题,

“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

乃是真人的化迹。

顺应自然,稍纵不居,

死亡便回归了天地的大宅。

生死是造物的齐一,

到达宁寂的虚空之境,

是我摆脱尘嚣的要诀。

我把人生当作一个梦境,

于是我心境豁然,未感蹙迫。

而愚者自以为觉,

往往坠入魇魔。

太始示以眼神,庄子语噎。

海德格尔似有愠色。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当年纳粹崇拜尼采、华格纳,

非关哲人、艺术家的人格。

您其实没有陷落魔潭,

不过已近深渊的陂隰。

这与您伟岸的理性无关,

还是先请庄子展示他的炜烨。

庄子:

我相信您过分的我执,

使您产生东闪和西失。

这儿看出“放弃自己本身”,

不过是“向死而生”的决策。

我愿告诉您一件趣事,

可以抵上您等身的书帙。

我游楚国时见到一个骷髅,

带回去放在我的枕侧。

他托一梦告诉我,

他死之后,以一夺作为春秋,

像南面称王一般的欢悦。

他得以离形去智,

真是一种永桓的快乐和休息。

我一想起这个梦境,

人世的谀诈辟易,

世俗的功利止涉,

我的灵魂与天在万物无封无塞。

我的快乐宛如濠梁的游鱼,

好似梦中的蝴蝶。

海德格尔,

谈生死您已是登峰造极,

可是天地精神您依旧难入。

海德格尔自白:

这庄周的辩词的确深刻,

他使我口哑而舌结。

倘使和他一样大家去作梦,

人生还不是长夜般漆黑?

不过他是来自农业的时代,

叫他体会两次大战后人们的心理,

恐怕真如嶂遥而云隔。

还是让他老人家自寻欢惬。

太始:

我看出您和庄子的理念,

无法在交谈中珠联璧合。

谁能他解这二千三百年的阻厄?

别矣!孤独而苦痛的大哲。

海德格尔低头沈思远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飞向远方。

天边暮霭沈沈,渐入夜色。

太始:

我请您与海德格尔相晤,

您的论述天然而去饰雕;

而海德格尔的痛苦沈思,

也钩稽玄微,妙入纤毫。

他的理念与孔子龃龉,

孔子不喜欢在空谈中弄潮。

他说“不知生,焉知死”,

现实人生的合理是他遵循的大道。

看,我们已近曲阜,

跨过去便是泰山的云涛。

那苍劲的古柏经历二千年的风霜,

但它的年龄比您还少小。

中国人有着坚强意志,不屈不挠,

经过十八盘的攀登,

光明顶上云霭莽浩。

您是楚文化的代表,

自然,是您博大的怀抱;

孔子是鲁文化的代表,

“克已复礼”是他不渝的持操。

因为您的智慧与天地浑一,

回归古典往往以您为高标。

喂,您再往前看,

寻姑射山上的神人餐霞饮露,

而皓发朱颜,神若垂髫。

看哪,木兰在山风上吐芳,

秋菊在幽谷中清雅无娇;

杜衡亭亭,

芳芷袅袅;

清泉宛似碧玉的流泻,

霞影在开外何等的妖娆。

白鹤苍凉的嘹唳,

唤醒了岸汀溪侧的鹪鹩。

您说的天地大美,

这还仅仅是一鳞半爪。

再前行,我们去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那儿有须弥山上摩苍寮:

万仞崇岭,千寻绝壁,

青黛的山色,直连天表;

仰首看不云中的山巅,

俯瞰有深潭的不测和清流的递迢;

巨大无朋的宝石,光洁而纯皎,

瀑布则历经万叠山岩,谷移水绕;

星辰似乎离它很近,不分昏晓,

太阳只是远方的一点萤火,

月亮则逃向太空的杳邈。

自然,伟大的和谐秩序,

这大美无法用文字述描。

这儿宁静,万类有辰星的光照;

这儿温馨,芳草正茁壮地吐苗。

在您见到那个魔鬼之前,

我让您在儒、道、佛的大山中逍遥。

免得您遇到他,

由于厌恶而无谓争吵。

中国文艺长河漫长而浩淼,

这其间您的高论雄谈,

宛若空谷的妙音幽寂深奥。

它像一支不灭的蜡炬,

是永夜中莹莹的光照。

屈原和您同时在人间,

他的楚辞是哀惋而深挚的歌啸。

可惜那时的山川阻隔,

使你们无法把手长聊。

但是我相信屈原倘有您的襟怀,

他的诗歌更会意蕴流转,气干、苍寥。

他披萝带荔,亮节孤忠,

却引了楚王的恚恼。

在汨罗江边,他的《哀郢》和《悲回风》,

便是楚国徹底败亡的信号。

庄子:

我虽然没有见过屈原,但是我们楚人都以他为骄傲。

我虽然偶尔看到从南方传来的简帛书札,

读到他那不朽的《离骚》。

不过我以为诗歌虽然可以言志,

但那天地的大美,

却应该游于无极,意态飘渺。

若论不失赤子之心,

我更喜欢那曾子曳纵而歌的《商颂》,

那声满天地、若出金石才是自然的光韶。

我还曾激赏咸池之乐,

倘若音乐仅仅使“四时迭起,万物循生”,

那不免嘈杂而喧嚣;

倘若音乐能“奏之以阴阳,烛之以日月”,

那它就可使鬼神守幽而人类静寂,

它就是接近天地的妙徼。

然而最高的境界是忘情忘我,

“无怠之音”宛若天籁,绝无哳嘈。

一会杳然无踪,一会儿勃然兴起,

它在大自然里行流散徙,变幻玄妙。

你听到它觉得心灵湛然,无知无识,

然而你却正在游无穷之门,

看八表银汉杲杲。

以上所谈正是我论的三境,

由惶恐而平静而痴愚,

人们的间间小智陷然潜逃。

大宗师————自然,给了我们闲闲大智,

有着未经破坏的淳和之美,

它们纯真而无矫饰,

宛似大自然中自生自灭的芳草。

我所以憎恨人间的绘画和音乐,

因为它们的伪态使我双目不明,

它们的节奏使我双耳聒扰。

我何尝不喜欢爱真正的艺术,

然而我看到、听到的都背离真性,

如鬼魔宵小。

我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那儿应该最接近无何有之乡,

艺术家应该在那儿追朴问道。

然而世人不知道由于心灵的丑陋,

致使“大声不入于里耳”,

那一切的真美、大美都会逃夭。

有一个丑人半夜一下儿子,

他急急燃起烛光,

怕这幼儿逼似自已般狰獠。

但是所谓的艺术家,

恐怕很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以为自己的儿子都隽秀姣好。

艺术家应该“同乎无知”,

如同婴儿同,才会大德昭昭;

艺术家更应“同乎无欲”,

返归大朴,才会展翅九宵。

天籁便是那不入里耳的大声,

它存在于远离人寰的苍昊。

人间的五音繁会,

直似那蝉蛄般嘹噪。

太始:

啊,庄子,您的言谈洞开心窍,

它不啻是我自身的骄傲。

我遵循自然与自然同体,

因此我也关注人间的创造。

然而“创造”二字意焉不确,

因为大自然中早有更好的形貌。

您所谈的三种境界,

使贝多芬听了也会对您由衷地倾倒。

他已由惶恐复归平静,

但离您的“痴愚”—闲闲大智还相隔渺渺。

然而贝多芬已是人间的俊豪,

他不朽的《生命交响乐》,

乃是古典主义的光耀。

啊,您看前面走来的那们,

粗俗、傲慢而又轻佻,

他的名字叫毕加索,

欺世盗名、巧取豪夺自有他的一套。


第四章·艺魔

毕加索独白:

你看这荒唐而痴迷的人间,

已被我搅得水潦炎蒸。

我随便吐口唾沫,

他们也将在拍卖会争竞。

嗨,管它什么真知的批评和训斥,

我自在狂妄之海游泳。

画商是赐我财富的上帝。

批评家是我艺海沈浮中的救 星。

我们的神圣同盟,

在艺苑便是兕虎和鹫鹰。

我要让古典主义丢盔弃甲,

使一切艺术的清教徒胆颤心惊。

素描的功底我实在可笑,

而我的色彩,达利批评得更无情。

那我就拿起我的斧钺,

确得物象趋于畸形。

立体主义—正是我荒诞的起点,

而无限分割,便是我创造的典型。

我告诉世人,我打破了时空,

从二维的平面直追四维的崇岭。

我把两只眼睛画到脸的一侧,

这便是我艺术 表现的觉醒。

啊哈,什么蓝色、玫瑰色时期,

那是画商暴利的欲望,

给了批评家灵感,

为我不断炒作冠以的美名。

人家说我的艺术冰冷,

与我缺少生命的真挚共鸣。

去吧,去吧,我要的是杯中美酒,

要的是女人的款款盈盈。

只要我一旦把美人玩腻,

我会弃如弊履,任她凄惨飘零。

在无意中我给人间添了一个儿子,

放出恶犬,我希望它咬死这孽缘的生灵。

我贪欲,对浮名喜不自胜;

我躁动,没有一时一刻的安静。

其实,我自知才疏学浅,

但必须把自己恶性膨胀,

似乎这天地间唯我能和上帝平行。

眼看着金钱流水般滚向我的门庭,

但我的欲壑依旧难平。

啊,有人说我是一个魔鬼,

又说我是病树上的毒瘿。

随它去吧,既然是怪兽,

我就不怕残忍和膻腥。

毕加索不禁大笑仰面,

笑人间世的愚昧迷惘,

笑自己的荒唐的胜利,

举起美酒豪饮不停。

太始和庄子看着这般嚣张,

内心无法压抑无名的厌憎。

然而麾氅已按预定的行程,

来到毕加索的身边,

投射给他一片奇异的光影。

毕加索不免大为骇栗,

圆睁他那狡黠的眼睛。

毕加索惊魂甫定,又恢复了他的狂肆,

他粗声浊气,有如魔窟的厉訇。

毕加索:

你这老家伙和小东西,

如此来到面前,有失对我的尊敬。

我的盛名,你们应该细细打听,

普天下都知道我是亘古未有的画圣。

我在艺坛掀起的波澜,

使人间一个世纪难得安宁。

太始:

刚才在九天云外就听到你的自白,

你孤立无援的灵魂沈睡不醒。

你骄横,自以为分享上帝的殊荣;

你可怜,只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最后飘零。

不过我不会忘记你的荣光,

你抗议法西斯的血腥屠杀,

《格尔尼卡》是你不朽的义声。

还有你那只和平鸽,

友声环球,其鸣嘤嘤。

至于你其它的行迹,

哪会得到大自然的首肯?

毕加索:

别看你乳臭未干,

你的言谈似乎来自鸿溟。

不过你心大自然自居,

不免使我舌结而目瞠。

《格尔尼卡》固然使我大名似鼎,

而和平鸽却使我尴尬,

那造型过分写实,

有悖美术史对我的佳评。

还有,共产主义和我并无深缘,

我和它分明渭泾。

达利对我的嘲笑,

不仅是艺术,也包括我的心灵。

太始:

我向你介绍的这位东方大哲—庄子

也许你有所耳闻,

不过你向不读书,

他的学说恐怕未得你的垂青。

毕加索:

呵呵,我记起了你庄子的大著,

那回归自然的高论,

曾使我魂牵梦萦。

刚才我实在应躬身迓迎。

太始:

你拿庄子回归自然的学说,

作为掩过饰非的旗旌。

庄子睿智的判断,

才是无比锐利,其光耿耿。

太始挥手,一束束光柱来自远方,

高悬起反映毕加索作品的明镜。

太始:

你看,

这是毕加索撒向人间的—-只有秽浊而不见晶莹。

然而迷惘的人们,

像逐臭的群蝇,

曾为它们几度癫狂,

却不明白人类染上了失忆的疾病。

把荒诞和奇丑视作创意,

把灵魂散发的腐败以为芳馨。

这立体派的静物,

都像断木残片,

只看出欺世的恶愿,而不见天才的聪颖。

臃肥的裸女,哪像美貌的玛丽,

把艳绝的朵拉画成怪丑的猩猩。

《海滨奔跑的两个女人》,

得了橡皮病,哪来女性的聘婷?

《亚维浓的姑娘》,

一个个奇貌异相,令人吃惊。

看这晚年的大作,

表现出毕加索黔驴技穷,

但却有淋漓尽致的色情。

庄子:

啊,毕加索,毕加索,

我讨厌离朱,而你却恶德更多。

离朱只是五色令人目盲,

而你是送来梦魇的妖魔。

我想不到二千三百年后,

人类的社会竟如此的沈堕。

太始的称述,使我悲怀难禁,

我这内心的感受无法言说。

艺术的隳灭是如此的残忍,

心灵的贫穷以至于完全的赤裸。

这是世界末日的徵兆,

是埋葬人类心智的荒火。

把生命抛弃在无垠的蛮野,

让妖风毒日使形骸支离残破。

走向生死界悲风飒飒的奈何桥,

下面是通向地狱的邪河,

那里是蛇蝎的乐园,

再不闻人间的清歌。

我听说故园也有人为他所惑,

将青春的岁月闲掷蹉跎。

我劝他们回归天真的本性,

重见那皓洁不染的塘荷。

毕加索的身影渐渐变得怪异,

头上长角,体上生毛—-密若托尔,原来是一头妖牛。

透着凶暴的眼神,

而并无丝毫的惭羞。

它撒腿遁逃,

似乎怀着欲报的深仇。

太始:

那评家和媒体,

把密若托尔放牧。

尤其那巨商大贾,

他们对金钱永无厌足。

毕加索虽有他的过错,

可是谁为他张起立体派的大(上毒+下縣)?

又是谁送上无尽的赞词——那令他昏迷的毒药?

追寻社会的责任,

显然是以恶养恶。

庄子,你的时代太过遥远,

还不知此后的艺坛,

更日甚一日,迷离扑朔。

指鹿为马,天花乱坠,

新潮的哲人铸就大错。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对理性的大厦的毁爆,

无秩序、无权威、无本体——他吹响后现代主义的号角。

而他的霸权思想却用词谔谔。

艺术的圣殿弄得崩榛充塞,一片荒草,

等待古典主义的是凄楚寂寞。

“我思则我在”,是笛卡尔的睿智;

“我思则我不在”,成了现代主义的追索;

“我不思则我在”又变本加厉,

后现代主义把污浊视作芳馥。

万花筒一般的新说,

最荒谬绝伦的应推阿多诺。

扬起仇视艺术、放弃技术的破帆,

把艺术浪子们载向丑陋的沟壑。

利奥塔则教人们放弃价值,

一切传统的、人类珍惜的——道德、审美、技艺、规则、范畴,

从艺苑中远远放逐。

扔掉就是最大的创造,

古典主义的恢宏、博大、典雅和平静,

在一片诅咒声中落幕。

这其间赫伯特?里德的“美学”,

称“宁可丧失美,不能丧失艺术”,

公然向美神施暴。

古典主义的大师只有几个,

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却昼出夜伏。

野兽在凌厉地奔突号叫,

远遁天边的是驯和的麋鹿。

啊,造化,您抚育万物,

使森林葱郁,绿色覆盖平原山麓。

但您不曾想到,

万绿丛中生出了一株薇甘菊。

它的种子、叶、梗都能繁殖,

而且它的绿色碧透而光烁。

它迅猛地向大地延伸,

爬上岩石、树梢,然后开始肆虐。

它本在太平洋的荒岛,

罪恶的种子随着海风波涛,

撒向欧亚大陆。

它要用它的伪绿驱走真正的生命之树,

让山岳变为秃岭,而活壤变为荒漠。

后现代主义的怪胎,逐步佔领艺苑,走进文学的著作;

音乐、舞蹈也成为它的阵地,

一批批癫狂噪音的歌手汇成它的群族。

这正如薇甘菊一步步进逼,

水源因为它的繁衍逐渐涸枯。

一切生命之树的死亡,

都是这绿色恶魔的杀戮。

当初你们古圣苍颉造字,

长天为人间撒下无数的粟榖。

因为人类的堕落,

传来了神鬼的哀哭。

人类的小慧智将抗拒大造,

大伪出现之后,便是生命的耗噩。

啊,后现代主义的大伪,

滚滚的烟尘是它疾驰的车毂。

也许还有那真正的艺术家,

宁可刖足而依旧抱璞。

艺术的悲剧是真美、大美的消失,

是人类心智的最后萎缩。

艺术的标准再不是好与坏,

而那标榜的“新”,龌龊而斑驳。

庄子,他们最可恨的是以您为大(上毒+下縣),

说他们的所作,正是回归了大朴,

对此,您一定有高见荦卓。

庄子:

我曾极言我对人间秩序的憎恨,

回归自然乃大秩序的周流。

我讨厌师旷和离朱,

是他们将自然的神奇化作腐朽。

天然的本性贯穿万物,

而人们却自已缚手钳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老子这两句话,看透了仁义的浅陋。

仁义乃是大道的废弃,

万物和百姓再不能自生自灭,

任其自然的状态如刍如狗。

不理解这句话的本义,

竟以为天地圣人与万物百姓为仇。

这真是望文生义,

对大哲老聃的曲扭。

至于艺术,我不像墨子的苦行,

从内心对音乐、绘画抵触。

我希望天地的大美在人间化育,

宛如自然本身不假斧斫。

天地的大秩序横无际涯,

只有在“坐忘”时自觉。

我欣赏曾子曳縰、梓庆为鐻,

还有那解衣般礴的画师,

才真正有自然灵性的照烛。

艺术家的“无待”之境,

正是对宇宙的归复。

在大自然怀抱中的酣态醉意,

正像那酒后沈睡的汉子,

虽从车上掉下,却似在云中行走。

我把削尽人间繁华后的境界称作“撄宁”,

和大自然——宗师融为一体,

心头是一片冲融静穆的“天乐”。

远离市廛的尘嚣,

天地大美和谐而静穆。

它在苍松古柏到野草闲花,

在锦苑孔雀到蓬间雉雀;

它在波澜汹涌的沧海,

在嶙峋荦确的山岳;

它在天外明月,江上清风,

这无所不在的美奂,

都是大造的化沐。

天地以它无私的襟怀,

向人间降临浩荡恩泽和幸福。

而现代主义却浊波横流,

魁首就是刚见的怪兽毕加索。

我曾做漆园的小吏,

也看到匠人的技巧精美卓荦。

我还视作失去自然的本性,

不时给他们批评嘲谑。

看到毕加索之后,我幡然有悟,

这才真正是对大造的肆意玷辱。

太始:

天下滔滔,似乎不可挽澜,

其实您才看到现代主义冰山一角。

自达达而后波普而后行动画派,

艺术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

裸陈、屠戮、血腥、淫乱,

万丑济会,不一而足。

不过现在春的消息,

已降临枝梢花萼。

民意测验表明,

人们的最爱是莫提格里安尼,

而人们百分之九十憎厌毕加索。

皇帝的新衣欺骗太久,

正被人们扯剥。

啊,那本是光腚的家伙,

哪有衣服从身上脱落?

庄子:

啊,也许已到荒唐的限极,

听,寒冬哀鸣的夏虫。

这哪是艺术的盛夏?

是投向人间酷热的噩梦!

留下只是记忆的残片,

一个深不见底的怪异的窟窿。

太始:

西方的伟大哲人黑格尔说—-

“海面的积垢太厚,

需要一阵飓风和霹雳。”

庄子:

老聃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变易。

太始:

看阴霾四起,是震怒前的天公。

庄子:

看连天狂潮,是大海翻起了澒洞。

雷声、闪电在天地间震荡,

狂风大雨,漫天漆黑。

一个圆柱形的龙卷风,何等的威猛,

后现代主义的妖魔,在惶怖中喘息。

畸形的雕刻在坍塌,

怪丑的绘画在撕裂,

牛角的怪兽在奔走逃逸……

天边渐露一丝黎明的曙白。

太始:

呵呵,这不过是我呈施的幻觉,

其实后现代的消亡不需暴力。

人类心灵的拯救,

不靠这风狂和雨急。

也许洗荡。

 

第五章·诗人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来到一片和谐的音乐声中,

听到东方的长笛和排箫。

阵阵清风送爽,

传来一群诗人的歌啸。

太始:

庄子,您看这批诗人倜傥高雅,

有着多么超凡入圣的仪表。

当代研究文学史的人,

光在几个热门的话题缠绕,

只几个诗人任他们评得口干舌燥。

晚近的诗雄比肩前修,

他们却所知寥寥。

文学已成一部残缺的史稿,

多少华美的诗篇埋葬在蓬蒿。

时髦的尺度非关艺术,

而艺术往往因之而早夭。

就说这阔步睥睨的范伯子,

他的诗歌曾风靡寰中,称一世的俊豪。

同一代的大诗人对他高山仰止,

怎么会从文学史上声销?

听,他的吟哦这般沈郁,

而又意态万千,情意飘渺。

范伯子:

什么是诗人的天籁?

那就是云锦的文章;

飘拂着,聚散着,迴旋着,

是悠扬的箫,震荡的簧。

韵随情移,字随音出,

这声音本在天地间流转昂藏。

诗人的歌吟,倘若忘记了庄生,

便会失据而彷徨。

饾饤小儒寻章摘句,

哪能鞭马扬鬃于天岸苍黄?

我驾御长风,

目极古今,巡视八荒。

说我的诗荆天棘地,硬语盘空,

那正是我在云表登车揽缰。

我孤独:“乃知分吾友,晚得殊未央”;

我自负:“相如还自喜,马迁若有亡”;

我自怜:“哀哀扬子云鬓上千年霜”;

我自慰:“杜公忽然叹,丈人何必伤”;

我自知:“咿唔腾百口,折骨泣心肠。”

啊,诗人,我的襟抱恣肆汪洋,

通州范氏十代诗人九代窘凉。

知我者桐城吴挚父,

重我者合肥李中堂。

出任相府的西席,

能忘诗人的狷狂?

婉谢簋中蒸鱼翅,

饮我寒士菜根汤。

有小人暗中诬告,

因为动用相府西后赏赐的紫缰。

不失诗人的性情,

甲午后潸然泣涕,只为国殇。

天下的矛头都指向了中堂,

我自有诗人独立的行藏。

“龙来涸泽鱼应笑,凤去荒台鸟自飞”,

这其中有无穷的感叹,

而群小却偏称我孟浪。

“百岁甘零落,万年亦遁荒。

荒落竟何味,食之如甘香。”

弘一:

啊,伯子先生,我生也晚,

最慕您诗人的肝肠。

您的公子范罕是我留日的同窗。

辛亥之后归国,我有字赠杨白民:

“独念海之大,愿随天与行”,

正是您伯子先生的华章。

在尘世您是我的偶像,

遁入空门,您的空寂之思,

依旧是我慈海的帆航。

(见《画外画?范曾卷》)

您是先严挚父公的最赏,

您接迹李、杜,平视坡、谷,

纵横七百年高手相望,

洵近古以来腾飞的凤凰。

(见《晚清四址家诗钞》序)

陈散原:

我的亲家伯子翁,

我子衡恪是您快婿东床。

您的诗于太白、鲁直间通邮置驿,

苍然放魂,往复盘纡,

苏、黄之下,无此奇创。

(见《三百止遗》序)

吴汝纶:

文之道 ,莫大乎自然而莫妙于沈隐,

天下文章其在伯子,

曾公、濂老最工之作,为君雁行。

(见《范伯子文集》转述。曾公,曾国藩;

濂老,张裕钊,字濂卿,)

汪辟疆:

盘空硬语,窥万物根,

范伯子诗,骎骎宋唐。

(见《光宣诗坛点将录》)

钱仲联:

您是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涕泪中皆天地民物,

可与千秋豪杰颉颃。

(见《近百年诗坛点将录》)

张謇:

伯子兄和我少小论道说禅,

我与伯子、朱铭盘三人拜见张濂卿,

张公称门下一日得南通三才子,

这是何等深厚的文学渊源。

伯子诗“非独吾州二百五十年来无此手笔,

与并世英杰相衡,亦足量力比权。”

(见《张謇日记》)

范伯子:

众家谬称吾诗,

真可谓洋洋乎大观。

更有吴恭亨的评语,

真乃奇趣横生,妙语联翩。

他说“其诸拿破仑之用兵、达摩之面壁言禅”,

这其间的蕴意无尽,

他说若论联语,天下几人旗鼓相当?

我自已的评语也千古不让,

这是我文学的宣言:

“我与子瞻为旷荡,

子瞻比我多一放。

我学山谷作遒健,

山谷比我多一炼。

惟有参之放炼间,

独树一帜非羞颜。

径须直接元遗山,

不得下与吴王班。”

平生最憎恨虚伪的谦揖,

这首诗听任群小去嘲讪。

我只是说苏东坡、黄鲁直,

方可与我盘旋;

我的诗也与元遗山血脉相连;

至于清初的吴梅村和王渔洋,

他们过于纤细和小巧,

不堪与我并列同班。

也许我偏爱淡霭与长虹,

因此我在人间痴顽如梦。

“人言诗必穷而工,

知穷工诗诗工穷。

我穷遂无地可入,

我诗遂有天能通。”

穷而后工的诗必然酸腐,

穷而后旷的诗却直赴天穹。

这就是我崇尚庄子的原因,

坐忘人世,顿入冲融。

啊哈,乘风归去吧,

我呼喊苏东坡、黄鲁直、元遗山,

让我们共赴无极之门,

在无何有之乡相逢。

太始:

庄子,您看他忘情而狷傲,

颇似您当年无惮之言的狂放。

然而他如此执著于家国的忧乐,

您是否以为过露锋芒?

庄子:

啊,这真是旷古的奇迹,

我心目中从来没有诗人。

虽然人们称我的哲理正是诗篇,

那不过是我文词的恣纵氤氲。

即使我同时代的屈原,

虽然他的诗瑰伟雄奇,

但似乎缺少本道根真。

他首先是三闾大夫,

是楚怀王和顷襄王的廷臣。

他不肯听渔父的劝告,

餔其糟而歠其醨,

抱石怀沙,在汨罗江鱼腹葬身。

千秋把他赞颂,

蒲剑、香草是他不朽的精神。

啊,范伯子的确与他不同,

他的诗出语不凡,

真似姑射山上石头的峋嶙。

他的狂傲是由于看透人间的恶浊,

他的孤独源自不染世俗的嚣尘。

相府的鱼翅,

不是江东的鲈蓴。

他忘怀得失宠辱,

因此遭到群小的怨瞋。

一袭旧青衫,一个破蒲团,

正是他向往的天衢云津。

他是天真的诗囚,

出语那般的排奡气盛。

我推重齧缺一样地推重范伯子,

他们的灵魂永远不会沈沦——

“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

自然,是他唯一的崇尊。

而他闪烁的智慧,

是旭日照耀的龙鳞。

当人世已是魑魅的黑夜,

他心头却是秋风徐拂的清晨。

而他造词遣句是如此的独特,

说明他又有野马奋蹄的不驯。

这一切与我何等相似,

我愿视他为不二的同伦。

他的诗荆天棘地,

就像我当初荒唐之言、谬悠之说,

不是那塞阻遐思的崩榛。

范伯子启迪钝顽的诗歌,

是展拓着的长河,波光粼粼。

我从沈闷萧瑟的文坛,

看到播芳吐绿的早春。

刚才一群高雅之士,

决不是表面的奉承,

范伯子啊,真正的诗人,

他的心智是何等的清醇!

太始:

我的考卷所得的答案,

竟如斩钉截铁、断帛裂纨。

我欣赏这种胸臆的直抒,

没有丝毫的顾惮。

您所仇恨的艺术,只指那虚伪和荒诞,

您所欣赏的华章,是范伯子式的凤翥龙蟠。

听到您和伯子先生的心声,

那正是我所寄托的宇宙大观。

扫尽那一切后现代的渣垢,

需要的是真正艺术的揽辔立鞍。

愿二十一世纪古典主义的复归,

像您《逍遥游》中的鲲鹏,

直上九万里雷震风抟。

唯陈言之务去,

除却往昔的一切病瘢。

再不要鸟啼雀噪,

听,天外传来曼妙的鸣鸞。

啊,冬天来了,春天应已不远,

我们等待那葱茏的花茂叶繁。

 

第六章·哲人

麾氅远巡,云海茫茫,

地中海水碧波连天。

奥林匹斯山势绵延,

似闻古希腊悠扬的琴弦。

看那,帕提侬神庙的崔巍壮丽,

维纳斯 的端庄娇妍;

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骁勇健儿,

雅典学园的渊博先贤,

啊,这就是马克思所称赞的——

人类健康的童年。

麾氅从天边驱风掣电,

又几经越山跨海的迴旋。

太始:

庄子,我邀您与希腊大哲相会,

柏拉图正立在雅典学园大门的阶沿,

他正和亚里士多德辩说,

虽然亚里士多德对恩师敬虔。

亚里士多德身边魁梧的勇武少年,

那是马其顿王腓力二世之子亚历山大——

后来扬起震动世界的马鞭。

您不必和亚里士多德攀谈,

他和您的学说缺少关联。

也许他的雄辩会使你不快,

怒火将燃烧您平静的颊颧。

而柏拉图肯定思绪潺潺,

你们友好的会见,

在东西方会写出不朽的诗篇。

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大隐形。

柏拉图仰天而喟:

啊,我在雅典学园有三位高足,

亚里士多德最称雄奇。

虽然在考场他不同意我的观念,

但他对我的深爱世人皆知。

未来雅典学园哲理的大厦,

到底谁不图鄉弦而来撑持?

斯彪西波虽然不错,

但缺少亚里士多德的创意。

在继承和创意两者间徘徊选择,

这引发了我无限的忧思。

且慢慢考虑这一问题,

远处来的一位老者萧髯岸容,

显然有着奇才不世。

太始:

啊,我久仰的大哲,

您的思维趋近了天地大智。

您纯粹的理性,展示出超感觉的世界,

永桓理念是绝对的意志。

它在现实世界之外,

却又监临着沧桑人事;

它无远弗届的魅力,

融化在你伟岸的雄词。

您的智慧之光照拂着人间,

而您已发如皓雪,鬓如银丝。

柏拉图:

在我的门墙从未见您的踪影,

您却与我的心灵相系。

莫非您是那超感觉的理念,

闯入我思想的桂幕兰帏?

还有这位苍髯的高士,

像深山幽谷的傲干奇枝,

而他的衣衫别出心裁,

那真如奥林匹斯山中诸神的威仪。

太始:

尊敬的大哲,您的大著已在人间流布,

我阅读它们,知道您和我的灵魂接膝。

柏拉图:

其实我早猜中您到底是谁,

您何尝需要研读我的著述,

我确实在理性的王国以您为师。

太始:

我今天邀来这东方的大哲庄子,

让他和您共同解悬决疑。

尤其在艺术的王国,

世人对你们都有深深的希冀。

天下滔滔,后现代主义——

呵,这庄子已然洞悉,您还一无所知。

在您以后二千三百年,

艺苑刮起了一阵妖风邪瘴,

使人类步履蹒跚,穿上倒屣。

最可恨那渐为人厌的毕加索,

简直是荒外的一头恶兕。

我只在幻觉的领域略震天怒,

而人类艺苑的培苗再生,

还倚待他们自己去处置。

庄子,请前来与柏拉图一见,

古希腊语经过我声响的变易,

不会再有交谈的赘累。

柏拉图:

能与您为伴一定是人中俊杰,

我看这位贤哲气宇果然宏恢。

待我请教他的家世是否贵胄,

想他的出行一定宝马雕车,漫天旌麾。

太始:

哈哈,凭他的本领本应如此,

但楚王邀为宰相,他汪曾抬眉。

那种差使或许孔子会趋之若鹜,

而庄子却宁愿作于泥中曳尾之龟。

您是贵族名门的后裔,

峨宫广厦是您的家居。

斜阳草树中庄子有两间茅屋,

却使天下人叹仰观止。

那是庄子思维的绝俗,

亮节孤抱,足可矜恃。

他俯仰天地,参透今古,

雄 辩的才华睥睨一世。

清贫的生涯是他思想的导师,

高洁的品格堪比殷代的夷齐。

呵,大哲柏拉图,

您的《理想国》开启公民的心智;

您的“永桓理念”,

是天地万的楷模 ,独立而不衰。

我和庄子愿意洗耳恭听——

那一定是人类思想史不朽的丰碑。

柏拉图:

苍天是我的穹宇,

峨襄广厦只是它的影子。

贵族的徽号我虽然重视,

但比起天地,

它又是何等的卑微!

我毕生只是在阐释天地的真理,

我的理论宽宏而无私,

万有纷陈,不可数计,

但它们都应深谢大造的恩赐。

它是一切事物摹仿的范本,

它的完美不可和任何“摹品”并提。

而艺术不过是“摹品”的摹品,

当知纯粹的美不在人间,

艺术家的雄心虽在,

往往身心交瘁,事与愿违。

您看这一百年前的石雕,

大匠的石斧劈出的形体惟妙惟肖,

似乎血脉仍潜藏在温润的肤肌。

但若论大美和至善,

匠人与造化还遥不可期。

艺术是对大自然颂扬的献礼,

然而和宇宙本体相较,必有天壤般轩轾。

艺术家面对浩 瀚无垠的理念,

应抱着永恒的惊叹和震悸。

庄子:

这真是所见略同,

我的思绪与您抟风齐飞。

对于宇宙本体,

存而不论原只是我的自规。

所以您的本体说虽然奥妙,

我不欲与之相偎。

在您以彰百年,有一位哲人是学界大旗,

他是东周先贤老聘,

有着众妙之门的神驰。

他以为无涯的宇和无尽的宙,

是一片混沌的“无”——“无,名天地之始”;

那是“无状之状,无象之象”,

“惚恍”是它们的印记。

即使如此,他以为无法言“道”,

那看不见的,他称作“夷”;

听不见的,他称作“希”;

得不到的,他称作“微”;

如此的“象”和“物”,

离不开“惚恍”的谱系。

这都是天地未开的景象,

这是宇宙的肇始——无,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具备着万物的母慈。

那老聃勉强名它为“大”,

而字之为“道”,

万物却从母体中繁滋。

天地的大德是“道”的本真之性,

万物尊道而贵德,

是宇宙和谐不二的趋势。

我看您的“永桓理念”,

和他殊途而同归,

是东西方主客一元论的双翅。

它们都有独立于万物之外的本体,

而万物则随它的意志转移。

对你们的说法我闻而悦之,

只是我以为人的智慧有限,

以有限而随无限,不免神怠而精疲。

我也曾以一已之小而妄穷至大之域,

迷乱而不能自得,所以决心放弃。

柏拉图:

您刚才提及老聃的“道”,

和我的“永桓理念”几乎合缝扣丝。

不朽的灵魂乃人类所共有,

它运用逻辑唤醒对理念的回忆。

“辩证法”一词由我创立,

而我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是此说的承嗣。

虽然他批评我的“永桓理念”,

说它和个别的事物远远分离。

然而刚才听您谈老子“可为天下母”的“道”,

那“永桓理念”是万物的楷模,

正是同站在一块不朽的盘基。

亚里士多德最后也得承认,

宇宙的第一推动包含着善的意志。

这有着目的的“神”,

逃不出我“永桓理念”的藩篱。

他的名言“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谬误之人的价值又是何几?

我应当说:“我爱我徒,就像我爱理念”,

因为永桓的理念是自在之物,

谁对它不敬,谁所论述便永在毛皮。

太始:

人类对宇宙的具体事物的知识,

那只是丛林中树木的柯枝。

悟性的思维可以弥大弥远,

反倒对我的解释贴近而相宜。

庄子:

老聃对个体事物不甚着意,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他的妙悟,接近了宇宙的大智。

而也有人如同您的高足亚里士多德,

却容易一叶障目,

反倒和宇宙背道而驰。

亚里士多德最终皈依神学,

才没有使他完全溃毁。

您的哲学的框架,

和老聃一般的崇岿。

太始:

庄子,您刚才说不想与柏拉图的本体说相近,

那您是不是展示你云蒸霞蔚的胸次,

一谈您对天地大美的睿思?

庄子:

正由于我对宇宙的本体不作深研,

“不可知”的观念恐怕和柏拉图无可联系。

柏拉图对“永桓理念”的追索,

那逻辑学更是我所不为。

我有一位朋友敏慧无敌,

那就是据梧而说的惠施。

他和我有永桓辩论的话题,

而谈锋的锐利准确,

直似郢人斧削去他人鼻上的白垩,

那真是迅猛而不容疑迟。

他死后我的内心无比惋惜,

心伪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代惜。

没有想到柏拉图大哲,

您在美学的思维上有与我相当的鼓旗。

您的“摹品”说虽然艺术家听了色变,

我却以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那是世上艺术家追逐的无穷階墀。

诚实地攀登,不托空言,

宇宙在他们面前会呈现一片祥熙。

我反对伪诈的艺术,

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师旷和离朱的课题。

自从看到后现代主义的谬作,

我更崇敬自然——我的大宗师。

这大宗师不正是您崇信的“永桓理念”?

它不会和大美神澌而形漓。

我把人类对大自然的融入,

称作天放、天钧与天和,

这才是艺术家心灵所寄。

除此而外的奇谈怪说,

那汪过是无能无学者的儿戏。

太始:

您和柏拉图都主张主客的一元,

而您以后的哲人对此各有所窥。

南宋的程颢、程颐兄弟一语道破:

“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

倘论“合”字,便指事物有二。

这在您的著述中早已明晰,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是何等的浑成而深邃。

刚才您和范伯子先生心灵的对话,

可称天门洞开,真实不伪。

您是否可以再一次揭示天地的大美,

那将是回归古典精神鲜明的旗帜。

柏拉图:

大哲庄子,我也是深知天地的大美,

所以我称那是不可超越的楷模。

您的说法一定钩稽玄微,

能使我有知音不远的欣愉。

庄子:

您看那浩渺的天宇,

有着穷极变幻的夕阴朝晖;

那无所不在的水域,

既有壮丽的波涛,也有清粼的涟漪。

巨泽大浸和丛林荒野,

奔突着威武的虎豹熊貔;

汪渚小洲和平原草地,

呦呦鸣叫着平和的鹿麋。

考拉贪食含酒的树叶,酩酊而醉;

游鱼相逐于清流,不知网罟之危。

我最爱远古赫胥氏的族民,

他们含哺而嬉,鼓腹而游,

既无仇杀争斗,也无优劣是非。

他们心全有利于万物为伴侣,

都是亲善和睦的同类。

没有官爵的追逐,迷人的禄位,

因此既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春天看惯杨柳依依,

冬天享受雨雪霏霏。

讲信修睦使人际充满慈爱,

大道之行是他们终极的依归。

这一切都是天地无私的恩赐,

这大美的存在博大精微。

我只愿一已的生命,

和自然——我的大宗师一样,

既无私心和掛碍,亦无尘世的牵累。

让人类的一切倒悬之苦,

在这混沌美妙的境界里抛弃。

我赞颂朴,先颂真,

那是生命不染的回忆,

也是打开自然本根的钥匙。

对大美的认知,是对“道”的深刻体验,

它是宇宙本体的不朽之诗。

天地的大美已经无法言说,

心个所陈只是碎玉零珠。

而天地大美的最终归宿,

乃是老聃和我经常论述的“无”。

在我的著述中我称之为:

“混沌”,无差异的齐一;

“无为谓”,因为无待无偶,所以无名;

“无穷”,其广无极,其时无始,

这才是无何有之乡的太虚。

对宇宙的“不知晓”,

那您 就与“道”迹化而神遇。

而人类的间间小智,

却正是对“道”的真正离疏。

我曾提到修炼,

“坐忘”是走向鸿濛的天衢。

那“身如枯骸,心如死灰”、“离形去智”,

便是做到“吾丧我”,

这是极言逃脱人世的囹圄。

大美的追逐是一条阳光之路,

那才可以趋近天门的户枢。

我又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说明这无何有之境正在你的身工、躯。

我以为世上的美都粗鄙丑陋,

艺术家不过是豪门贵胄的婢奴。

那雕梁画栋可等的烦琐,

还有庸俗的季子之堂的“八佾之舞”。

艺术家由于心存侥幸,

所以他们总是徘徊在骯脏的荒途。

我欣赏那解衣而赢的画家,

像醉汉坠车,绝无肢解的痛苦;

生死、惊懼不入乎其胸中,

那是“其天守全”的畅舒。

我更爱“咸池之乐”,

那其实是宇宙自然的节律,

与大造的流转盛衰齐一无殊。

我看那帕提侬神庙,

它博大的气象直连着天宇;

而古希腊的石雕,

也与道法自然的宗旨相符。

艺术的本领当然不同于奸诈的机巧,

那应该是庖丁的刀、梓庆的斧。

后现代主义的至丑至恶,

那是它根本违背天地的大序。

先贤孔子反对“怪力乱神”,

便正是针对这些狂悖之徒。

大哲柏拉图,您的思绪和我毫无龃龉,

您的“摹品”说决非死板的误导,

这其中对自然的崇拜至深至巨。

我和您一样的孤独,

但却在心灵上不期而遇。

这都是太始您啊,

安排的哲人之旅。

太始:庄子啊,您的思绪深不可测,

西方只有柏拉图与您相语。

不过他太过执著于逻辑,

言之凿凿,阐明“永桓理念”的实体,

宛如大厦的擎天之柱。

而您却潇洒而飘逸,

混沌沌却断非糊涂。

柏拉图留给逻辑学家们可乘之隙,

而您的学说博大浑融,别人无法插足。

然而对待艺术的真谛,

你们的睿智辙出一处。

永桓理念——自然;

自然——道,

那都坚持着大造的系谱。

让后来者深深地将你们仰慕,

让真正的大美在人间世复苏。

世人啊世人,你们不需悲观哀呼,

如果您对艺术前景迷茫,

那就请读那朗朗上口的《庄子赋》。

古典主义精神的复归,

将为廿一世纪的大旗高举。

驱毒虫,赶狐鼠,息蝼蛄,

让蝇营狗苟的行径回归永劫不复的处所。

等待着文艺复兴的旗鼓,

等待着冬寒降雪,春风化雨。

啊,两位大哲,你们是艺术的神祇,

也是回归古典的远哲教父。

你们的思维将造就新世纪的艺术,

你们的至善大德对人类枯竭的灵魂,

是及时的晓霜清露。

让一切破坏自然大序的文化,

扔进天地熔化的大炉。

自然则那样纯洁无垢,

那就必须真正地驱陈除腐。

艺术的前景何曾黯淡?

看,那已呈燎原之势的光复旧物的星火,

已遥接古希腊、春秋战国、欧洲文艺复兴的火炬。

让我们千帆况举,

高张新世纪艺术的蓝图;

让我们跨上腾骧的骏骥,

在新的坦途上扬蹄长驱!

为你们的交融,也为世界的未来,

两位大哲,让我们浮白倾壶。

柏拉图献上古希腊的酒具,

庄子也打开东方的美醑。

麾氅渐渐高升,

柏拉图冉冉隐去。

 

第七章·太 朴

繁花似锦,千山万树,

那是天国的胜景,

岂只是人间的园圃?

麾氅迴风上下,

望舒先驱,飞廉奔属。

云霓掩霭,星辰昭昭,

看不尽山势杳杳,

还有那汪洋滔滔。

姑射山覆盖着丛林叠翠,

天钧山翱翔着锦彩异鸟,

齐一山飘拂着丹霞轻烟,

逍遥岭万笏干廓寥。

太始:

庄子您看,那霜皮溜雨的大椿,

粗可百围,高摩碧霄,

从太古到今天常青不老。

下面坐着一位真人,

手执尘尾,鹤发眉皓,

他名叫“太朴”,“坐忘”是他的大号。

他已千龄万载,深悟宇宙的奇妙。

我们不妨前去拜望,

看您有什么需要讨教。

庄子:

看来我悟性的言说,

表面荒唐谬悠,却印证了自然大造。

太始:

您在此稍歇,

看我前去和他谈笑。

他已抬起望眼,

那神气清逸飘渺。

太始拜见太朴,太朴欠腰。

太朴:

您已和庄子遍历崇山阔水,

甚至超越光速,看历史长河烟波浩淼。

您和我本是一体,

现在我们形貌相异,肝胆楚越,

快快消除幻觉中的垂髫。

太始:

哈哈,也许我让您快快消除幻的耋耄。

算了,还是让我投入您的怀抱。

太始消失,太朴、太始合而为一。

太朴站起,他的声音苍劲而亮嘹。

太朴:

您,我尊重的大哲庄子,

您的智慧接近了太始,

你们的太虚之游,下至人间由达天表。

您看那石崖上的古文,

那似乎是前程的路标。

庄子抬头,苍苔深处隐隐约约,

几个大字不是古籀,

也不是篆体中的虫鸟。

庄子从来以为万物在胸,

此时他只是摇摇头,淡然一笑。

太朴:

这书法人间未见,

您也不必再学,您不是曾说,

以有涯随无涯,则近殆夭。

这一行是“无穷之门,无极之野”,

这一行是“无何有之乡”。

您看,前面就是坐忘桥,

一端在“有”,一端在“无”,

遵循常轨的车乘,我们称之为“妙徼”。

让我们折取若木的枝条,

前景正光焰韶韶。

太朴和庄子登上“妙徼”,

向无何有之乡进发,

速度无法计量,行程是千百亿万光年迢迢。

“妙徼”敛形,太朴和庄子悬飘,

无上无下,无无低无高。

太朴和庄子的巾帻衣带,

消失在无尽的大造。

太朴和庄子的形体如古希腊的石雕,

翛然而来,翛然而往,

最后在无量的天光中失消,

只有声音在鸿濛缭绕。

太朴:

庄子,

你快乐吗?

庄子:

太朴,

我不知道。

太朴:

庄子,

庄子,我和您同在!

庄子:

太朴,

太朴,我和您同在!

庄子的回音,

已融入无何有的寂寥。


尾声

沁园春《老子》赞

太朴茫茫,

独立周行,

漫说始终。

倘猶疑開闢,

何来宇宙?

未知抱一,

只见冲融。

流转惟危,

迎随岂殆,

万象悠然惚恍中。

真奇绝,

论精微广大,

我愧雕虫。

诸天恩重云隆,

正沓冥滋繁浩荡风。

看归根守静,

便居玄极;

睡弱甘卑,

浑是蒙童。

辙迹消痕,

善言去谪,

道法自然即化工。

观妙徼,

探莽苍寥廓,

追逐聃公。

减字木兰花庄子赞

端崖何处?

子自逍遥天外翥。

鼓缶长歌,

造物归留似走梭。

大椿言寿,

梦里人生巡宇宙。

齐一彭殇,

万类沈浮共八荒。

七律庄子赞之二

高风岂欲宰臣身,

南海鹓雏自守真。

拂吴梧桐舒碧翠,

出山泉瀑有清醇。

回归大造辞忧怨,

坐忘嚣尘即混沦。

六合无穷存不论,

抟飞直赴到云津。

忆秦娥  大美赞

天为宅,

浮云作帐洪荒席。

洪荒席,

长虹一抹,

月光悬帛。

千秋古栎晴空追,

朝晖夕霭情何易。

情何易,

和风送拂,

桂魂兰魄。

(全诗完)

辛巳秋范曾于巴黎。